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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《二十四詩品》繹意下

    時間:2022-08-07 23:37:59 文學論文 我要投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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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《二十四詩品》繹意(下)

    10 自然
      俯拾即是,不取諸鄰,與道俱(注:他本作“俱道適往”。《詩家一指》本亦作“俱道適往”。)往,著手成春。如逢花開,如瞻歲新,真與不奪,強得易貧。幽人空山,過雨采蘋,薄言情悟,悠悠天鈞。
      “自然”是中國古代文學創作中最高的理想審美境界,它的哲學和美學基礎是在老莊所提倡的任乎自然,反對人為。劉勰在《文心雕龍·原道》篇中說:“云霞雕色,有逾畫工之妙;草木賁華,無待錦匠之奇;夫豈外飾,蓋自然耳。”因而此品首二句謂:“俯拾即是,不取之鄰。”其意就是真正美的詩境是任其自然而得,不必著意去搜尋,所以下二句接著說:“俱道適往,著手成春。”“俱道”,《莊子·天運》:“道可載而與之俱也。”道,即指自然,若能與自然而俱化,則著手而成春,無須竭力去追求。中四句進一步發揮此意,如花之開,如歲之新,皆為自然而然之現象,非依人力而產生。“真與不奪”之“真”,即指自然之真,與,同予,此二句謂自然賦予者不會喪失,欲憑人力而強得者反而會失去。后四句言“幽人”居于空山,不以人欲而違天機,雨后閑步,偶見蘋草,隨意采拾,亦非有意。“薄言情悟”二句中之“薄言”,為語助詞,如《詩經·周南·fú@①苡》云“采采fú@①苡,薄言采之。”“情”,情性,本性,即指自然天性。“悠悠天鈞”,乃指天道之自在運行,流轉不息。《莊子·齊物論》云:“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鈞。”天鈞,別本作天均,成玄英疏云:“天均者,自然均平之理也。”意謂聽任萬物之自然平衡運行。這二句是說以自然之本性去領悟萬物之自在變化。李白《峨眉山月歌》云:“峨眉山月半輪秋,隱入平羌江水流。夜發清溪向三峽,思君不見下渝州。”舟行于月夜江中,與山水渾然一體,如自然造化之涌現,而無一絲人工斧鑿之痕跡。
        11 含蓄
      不著一字,盡得風流。語不涉己(注:他本作“涉難”。《詩家一指》本亦作“涉難”。),若不(注:他本作“已不”。《詩家一指》本亦作“已不”。)堪憂。是有真宰,與之沉浮。如淥滿酒,花時反秋。悠悠空塵,忽忽海漚。淺深聚散,萬取一收。
      “含蓄”也是中國古代意境的主要美學特征。“不著一字,盡得風流”,即是“文已盡而意有余”之意,亦即“含不盡之意,見于言外”,這就是從哲學上的“言不盡意”論引申出來的。“語不涉己,若不堪憂”,即是對上兩句的具體解釋。中四句是說產生這種含蓄的根本原因是在詩境之自然本性,所謂“真宰”,亦出《莊子·齊物論》,即指萬物運行的內在規律,它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。是這種自在的規律使含蓄呈現出自然的態勢,似乎永遠有無窮無盡的深意蘊藏于其中。如酒之滲出,雖已積滿容器,而仍然不停地滲出,永無盡時;如花之開放,遇秋寒之氣,則放慢其開的速度,含而不露。后四句更以空中之塵、海中之漚比喻其無窮無盡,變化莫測。或深或淺,或聚或收,以一馭萬,則得其環中。這一品強調含蓄必以自然為基點,方有“不著一字,盡得風流”之妙。王昌齡《長信秋詞》云:“奉帚平明金殿開,且將團扇共徘徊。玉顏不及寒鴉色,猶帶昭陽日影來。”詩中未有一言及怨,而失寵宮女的深沉幽怨、無窮哀思,則盡在形象之中,言詞之外矣。
        12 豪放
      現化匪禁,吞吐大荒。由道反氣,處得以狂(注:他本作“以強”。《詩家一指》本亦作“以強”。)。天風浪浪,海山蒼蒼。真力彌滿,萬象在旁。前招三辰,后引鳳凰。曉策六鰲,濯足扶桑。
      “豪放”和“勁健”一品一樣,是出乎自然之氣質,而非人為強力以致。首句“觀化匪禁”,“化”或作“花”,“禁”,作宮禁解,郭謂此即“看竹何須問主人”之意,非是。當以孫聯奎《臆說》所云“觀,洞觀也,洞若觀火。化,造化也。禁,滯窒也。能洞悉造化,而略無滯窒也”為是,這樣與下句可自然聯結。“吞吐大荒”,據《山海經》云大荒之中有大荒山,是日月出入之處,有氣壯山河,吞吐日月之勢。豪放的風格具有氣勢狂放的特色,亦由內中元氣充沛,得自然之道,內心進入得道之境,則外表自有狂放之態。故云“由道返氣,處得以狂”。中四句是對“豪放”的意象之形象描寫,“天鳳”、“海山”均為自然界宏大之景觀,其聲、其色亦非人間之聲色所可比擬,而之所以有“天風浪浪,海山蒼蒼”的壯闊氣象,乃來源于本體內之“真力彌滿”,也就是“真體內充”,于是宇宙間的萬千物象,也就可以任其驅使,氣魄之大亦可想見。后四句則進一步描寫“豪放”的氣派,其所寫“前招三辰,后引鳳凰。曉策六鰲,濯足扶桑”,更頗有屈原《離騷》中“飲余馬于咸池兮,總余轡乎扶桑”,“前望舒使先驅兮,后飛廉使奔屬”的神態。“豪放”之詩歌,當以李白之詩作最有代表性,不僅如《蜀道難》、《夢游天姥吟留別》、《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》等可為典范之作,郎如《望天門山》:“天門中斷楚江開,碧水東流至此回。兩岸青山相對出,孤帆一片日邊來。”也很有代表性。
        13 精神
      欲反不盡,相期與來。明漪絕底,奇花初胎。青春鸚鵡,楊柳樓(注:他本作“池”。)臺。碧山人來,清酒滿杯。生氣遠出,不著死灰。妙造自然,伊誰與裁。
      “精神”就是說詩境的描寫必須體現出對象旺盛的生命活力,事物的生生不息、日新月異的變化。首二句頗難解,其實是一種形容性的分析,說的是精神蘊藏于內而顯于外,是永遠無窮無盡的,故欲返之于內而求之則愈覺不盡,心與之相期則自然而來。三四兩句是以清澈見底的流水和含苞欲放的花朵,比喻事物栩栩如生的生氣和活力,現出其飽滿的精神狀態。中四句進一步以情景交融的境界來描寫“精神”特色,“青春鸚鵡,楊柳樓臺”,都是寫最富有生命力的事物,而“碧山人來,清酒滿杯”,則突現出隱居幽人興致勃勃的生動神態。后四句則直接點出“精神”一品的要害是在“生氣遠出,不著死灰’”,而這種詩歌境界又是十分自然的,絕非矯揉造作得來,它是一種再造的“自然”,是不可能人為裁度的。此與謝赫《古畫品錄》中提出之“氣韻生動”頗為相似,可以謝靈運之《登池上樓》中所寫“池塘生春草,園柳變鳴禽”為代表。
        14 縝密
      是有真跡,如不可知。意象欲出(注:他本作“欲生”。),造化已奇。水流花開,清露未便。要路愈遠,幽行為遲。語不欲犯,思不欲癡。猶春于綠,明月雪時。
      “鎮密”一品,本是指詩歌意境的細致周密,然而,誠如《皋解》所說,它不是世人那種“動以詞語湊泊為縝密”,也就是人為造作的填綴襞積,而是一種天然的縝密,故云:“是有真跡,如不可知,意象欲出,造化已奇。”此所謂“真跡”,即自然之跡、傳神之跡,而非人工之跡、形似之跡。看上去若不可知,難以言喻,而其微妙之理則可默悟。朦朧之意象欲出而未出,它并非人為之構想,而是自然造化了奇妙之形態。中四句言“縝密”之詩境有如“水流花開,清露未xī@②”,一物一景都寫得非常細膩綿密。又如山林間幽遠之“要路”,蜿蜒曲折,漫步前行,則為景甚多。后四句寫雖“縝密”之詩境,其詩語絕無繁瑣重迭之累,其思路毫不板滯蹇塞而極為流暢,故云“語不欲犯,思不欲癡”,如春色之覆原野一片碧綠,明月之照積雪一片潔白。這里亦可見作者雖言各種不同風格,然而力求把它們都熔入到其基本的審美理想之中。鐘嶸《詩品》謂謝tiǎo@③詩“微傷細密,頗在不倫”,顏延之詩“體裁綺密,情喻淵深”,此“細密”、“綺密”均不同于《二十四詩品》的“縝密

    ”,少自然之態勢,而病于人工之刻鏤,如謝tiǎo@③之《和徐都曹》:“日華川上動,風光草際浮。桃李成蹊徑,桑榆陰道周。”麗則麗矣,而總少天然灑脫之美。合乎“縝密”之美者,似可以杜甫之《江畔獨步尋花》為例:“黃四娘家花滿蹊,千朵萬朵壓枝低。留連戲蝶時時舞,自在嬌鶯恰恰啼。”雖是精細縝密的描繪,絕無人工雕鑿之態,而具有一片自然生機。
        15 疏野
      惟性所宅,真取弗羈。控物(注:他本作“拾物”。《詩家一指》本亦作“拾物”。)自富,與率為期。筑室松下,脫帽看詩。但知旦暮,不辨何時。倘然適意(注:他本作“自適”。),豈必有為。若其天放,如是得之。
      “疏野”一品本是隱居高士不拘泥于世俗禮法的性格特征,誠如《皋解》所云:“此乃真率之一種。任性自然,絕去雕飾,與‘香奩’、‘臺閣’不同,然滌除肥膩,獨露天機,此種自不可少。”前四句就是說“疏野”的特點在真率而無所羈絆,“唯性所宅,真取弗羈”,是說任性而隨其所安,但取其天真自然而毫無世俗種種羈絆。“控物自富”之“控物”當為“拾物”,即隨手而自由取物,則自可富足不盡。“與率為期”,謂唯求與真率相約為期,而絕無任何規矩約束。中四句是形象地描寫疏野之人的生活和心態,“筑室松下,脫帽看詩”,其生活極為真率自然,無拘無束。“但知旦暮,不辨何時”,說明其心態完全是任性而為,無所顧忌。后四句進一步說明疏野之人與世無爭,“倘然適意,豈必有為。”他所追求的是莊子的“天放”境界。“天放”見《莊子·馬蹄》篇,其云:“民有常性:織而衣,耕而食,是謂同德;一而不黨,命曰天放。”成玄英疏云:黨,偏。“一而不黨”,謂“渾然一體而不偏私”。命,名。天,自然。林希逸《南華真經口義》中云:“放肆自樂于自然之中。《齊物論》之‘天行’、‘天鈞’、‘天游’,與此‘天放’,皆是莊子做此名字以形容自然之樂。”此可以王維之《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》:“綠樹重陰蓋四鄰,青苔日厚自無塵。科頭箕踞長松下,白眼看他世上人。”避世隱居,視碌碌世人如螻蟻之輩,疏野狂放而不修邊幅,而其環境之清凈自然,更顯其人之心境與造化為一矣。
        16 清奇
      娟娟群松,下有漪流。晴雪滿汀(注:他本作“滿竹”。《詩家一指》本亦作“滿竹”。),隔溪漁舟。可人如玉,步xiè@④尋幽,載瞻(注:他本作“載行”。)載止,空碧悠悠。神出古異,澹不可收。如月之曙,如氣之秋。
      “清奇”一品頗有點接近“高古”,但“高古”純為神態,而“清奇”則形神兼備。首四句寫“清奇”之境:秀美的松林下有一條清澄的小溪,水邊的小洲上滿蓋著白雪,溪對面停著一艘小漁船。中四句寫“清奇”之人,“可人”,郭解為“可意之人,言其最愜人意之人”,實即前所說幽人、佳士。“如玉”,《世說新語·容止》云:“裴令公(楷)有俊容儀,脫冠冕,粗服亂頭皆好,時人以為‘玉人’。見者曰:‘見裴叔則,如玉山上行,光映照人。’”指品質高潔、風度閑雅的高士。“步xiè@④尋幽”,是說穿著木屐,不修邊幅,悠閑散步,探尋幽趣,行行止止,停停看看,神態自若,心情淡泊,而天空碧藍,無絲毫塵埃,真清奇之極也。后四句寫清奇之人的精神境界,所謂“神出古異,澹不可收”,言其精神境界之高古奇異,顯示出其心靈世界之極其淡泊,使人永遠領略不盡。此“收”,當指收受領會之意。故如破曉時之月光,明朗慘淡;又如深秋時之空氣,清新高爽。孟浩然的詩特別有這種清奇特色,王士源《孟浩然集序》云:“閑游秘省,秋月新霽,諸英聯詩,次當浩然。句云:‘微云淡河漢,疏雨滴梧桐。’舉座嗟其清絕,咸以閣筆,不復為繼。”又其《夏日南亭懷辛大》詩云:“山光忽西落,池月漸東上。散發乘夕涼,開軒臥閑敞。荷風送香氣,竹露滴清響。欲取鳴琴彈,恨無知音賞。感此懷故人,中宵勞夢想。”柳宗元《江雪》亦有此特色:“千山鳥飛絕,萬徑人蹤滅。孤舟蓑笠翁,獨釣寒江雪。”人煙滅絕,江寒雪白,實清奇高土之心靈世界也。
        17 委曲
      登彼太行,翠繞羊腸。杳靄流玉,悠悠花香。力之于時,聲之于羌。似往已回,如幽匪藏。水理漩袱,鵬風翱翔。道不自器,與之圓(注:他本作“圜”。)方。
      “委曲”一品與“含蓄”接近,而又有所不同,此品重在含蓄而又曲盡,低回往復,曲折環繞,使人讀后,味之不盡,有“余音繞梁,三日不絕”之感。首四句言如登太行山之羊腸小道,綠翠圍繞而幽深曲折;又如悠遠而彎曲的流水,彌漫著恍惚迷離的霧氣,散發出各種各樣誘人的花香,比喻“委曲”詩境的無窮無盡之深味。中四句以良弓之力“似往已回”、羌笛之聲“如幽匪藏”,進一步形容“委曲”之作用。“時力”是古代的一種良弓之名,見《史記·蘇秦列傳》,裴yīn@⑤《集解》云:“作之得時,力倍于常,故名時力也。”說明委曲而有力,云“似往已回”,當是指拉弓射箭之勢。羌笛之聲悠揚遙遠,時斷時續,委曲不盡。后四句則言“委曲”變化自有其內在之理,如水面波紋源于其內之漩伏暗流,大鵬翱翔緣于其翅之鼓動煽風。“道不自器,與之圓方”,是說事物都是隨順自然,各適其性,不以某種形器為限,受其拘束,而因宜適變,或圓或方。這樣仍然強調“委曲”亦是天工所以成,而非人為雕琢所至。王維《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》詩云:“獨在異鄉為異客,每逢佳節倍思親。遙知兄弟登高處,遍插茱萸少一人。”情思委曲,含蓄深遠,自然親切,綿綿不斷。
        18 實境
      取語甚直,計思匪深。忽逢幽人,如見道心。清澗之曲,碧松之陰。一客荷樵,一客聽琴。情性所至,妙不自尋。遇之自天,泠(注:他本作“冷”。《詩家一指》本作“永”。)然希音。
      “實境”一品是說有些詩境看來似乎是具體寫實的,但實際上都是“應目會心”,而合乎“自然英旨”的“直尋”之作。故云:“取語甚直,計思匪深,忽逢幽人,如見道心。”中四句則是對“實境”的形象描寫,清澄的澗水曲曲彎彎,碧綠的松林一片陰影,不論是打柴的樵夫,還是聽琴的隱士,都自由自在,無拘無束。故后四句言“實境”之獲得全憑“情性所至”而“妙不自尋”,此乃得之自然,“遇之自天”,如“大音希聲”,悠遠飄渺,此之謂“泠然希音”。“實境”之要義在自然天成,而其寫作之特點在于“直尋”,或“直致所得”,要求詩人善于在心物相應、靈感萌發的剎那間,抓住心中目中所涌現的境界,很真切地把它描寫出來,例如蘇軾所說:“作詩火急追亡逋,清景一失后難摹。”(《臘月游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》)實境之作一般都受直覺思維的作用比較明顯。王維《白石灘》詩云:“清淺白石灘,綠蒲向堪把。家住水東西,浣紗明月下。”此誠王夫之所謂“現量”也,清秀實境,如在目前。
        19 悲慨
      大風卷水,林木為摧。適苦欲死(注:他本作“意苦若死”。《詩家一指》本作“意苦欲死”。),招憩不來。百歲如流,富貴冷灰。大道日喪(注:他本作“日往”。),若為雄才(注:《詩家一指》本作“材”。)。壯士拂劍,浩然彌哀。蕭蕭落葉,漏雨蒼苔。
      “悲慨”一品說的是詩歌中具有悲壯慷慨特色的作品之藝術境界。這一品在《詩品》的二十四品中比較有自己的特點,因為《詩品》是以老莊思想為基礎的,而老莊思想強調的是任乎自然,超塵脫俗,而“悲慨”則主體的意識十分強烈,對人生有執著的追求,看來似乎和老莊沖和淡遠的精神境界很不一致,然而,它實際上表

    現了老莊思想的更為深沉內在本質。老莊之所以否定人為、崇尚天然,主張回歸到古樸的原始社會,是因為他們對人類文明發展中所產生的“異化”現象的強烈不滿和反對,但是又沒有辦法能改變這種狀況,對現實的悲觀絕望使他們追求在精神上的解脫,所以他們的思想在本質上是帶有悲劇性的。不過他們所竭力追求的是超越這種悲劇而達到在精神上的絕對自由。因此,首四句所寫的是一種深沉的悲哀,大風卷起狂浪,堅實的林木也被吹折,心意之痛苦若欲死一般,想要得到一些安慰和休息也不可得。但中四句緊接著說明要能夠看破紅塵,尋求思想上精神上的解脫,歲月如流,人生如夢,榮華富貴也只是過眼煙云。宇宙的變化,世道的沉淪,即使你是雄杰之才,又能怎么樣呢?縱然有濟世安民的雄心壯志,力能扛鼎的超人武藝.也只能撫劍嘆息,浩然彌哀。“蕭蕭落葉,漏雨蒼苔。”此情此景,豈不令人感慨萬分。陳陶《隴西行》詩云:“誓掃匈奴不顧身,五千貂錦喪胡塵。可憐無定河邊骨,猶是春閨夢里人。”悲壯動人,感慨萬千,亦使人由此視功業如糞土,學老莊之處世也。
        20 形容
      絕佇靈素,少回清真。如覓水影,如寫陽春。風云變態,花草精神。海之波瀾,山之嶙峋。俱似大道,妙契同塵。離形得似,庶幾斯人。
      “形容”一品重在說明詩境之描寫應以傳神為高,而不以形似為妙。傳神之關鍵則在自然而有生氣,故與“自然”、“精神”二品相近,而強調之重點略有所不同。“形容”之本質在體現自然之本體,故首四句云:“絕佇靈素,少回清真。如覓水影,如寫陽春。”極力保存創作對象的神氣質素,使之呈現出清真自然之面貌,有如水中清影,陽春美景。中四句強調形容之妙在體現事物之生氣精神,風云變幻無窮的姿態,花草蓬勃生長的神氣,海水洶涌澎湃之波濤,山巒綿延起伏之壯闊,無不呈現出活潑潑的生命活力。后四句所說:“俱似大道,妙契同塵。離形得似,庶幾斯人。”謂這一切都與“大道”一樣,真實自然,不可以強力而致,妙合“同塵”之旨。《老子》說:“和其光,同其塵,是謂玄同。”調和其光輝,混同于塵埃,世間一切事物在“道”的角度看來都是一樣的,都是道的體現,所以只要巧妙地符合“道”的精神,才能脫略形跡而神情畢露,成為詩中之妙境。王維《新晴野望》:“新晴原野曠,極目無氛垢。郭門臨渡頭,村樹連溪口。白水明田外,碧峰出山后。農日無閑人,傾家事南畝。”描寫的是秀麗的田園風光,但絕無刻削的形似之處,唯見一派隱居田園的樂趣。
        21 超詣
      匪神之靈,匪機之微。如將白云,清風與歸。遠引若至(注:《詩家一指》本作“莫至”。),臨之已非。少有道氣(注:他本作“道契”。),終與俗違。亂山喬木,碧苔芳暉。誦之思之,其聲愈希。
      “超詣”一品是說超脫世俗一切塵垢,而達到比“虛佇神素”、“妙機其微”還要高出一籌的清高境界。“匪神之靈,匪機之微”,它不是心神之靈敏、天機之微妙,而是像清風、白云之回歸太空,絕非任何人力所能達到,而有不可言喻之妙。“遠引若至,臨之已非”,遠遠的向這種境界行進,似乎已經快要到達,然而臨近一看卻又不是,實際并無途徑可通。他年少之時即有“道氣”,其本性與自然之道相契合,故最終必然與世俗相違背。高人生活在清靜超脫的山林丘壑,“亂山喬木,碧苔芳暉”,口誦心思皆合自然,有如天籟之音,大音希聲,若有而若無,這才是“超詣”的景和情。“超詣”是一種精神境界也是一種藝術境界,司空圖在《與李生論詩書》中說:“蓋絕句之作,本于詣極,此外千變萬狀,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,豈容易哉?”說的就是這種藝術上的“超詣”境界。此可以嵇康《贈秀才入軍》詩之“目送歸鴻,手揮五弦。俯仰自得,游心太玄”為例,其心境超脫世俗人間,與自然造化相合,而從藝術意境上說則是脫略形似,傳神寫照,含無窮之意于言詞之外。
        22 飄逸
      落落欲往,矯矯不群。緱山之鶴,華頂之云。高人惠中(注:他本作“畫中”。),令色yīn@⑥yūn@⑦。御風蓬葉,泛波無垠。如不可執,如將有聞。識者已領(注:他本作“期之”。),期之(注:他本作“欲得”。)愈分。
      “飄逸”一品與“超詣”相近,“超詣”旨在脫俗,而“飄逸”則在仙氣。“落落欲往,矯矯不群”,是說的仙人獨來獨往、高傲不群的行蹤,如“緱山之鶴,華頂之云”,緱山在今河南,據《列仙傳》說,周靈王太子晉(又稱王子喬)好吹笙,作鳳凰鳴,仙人浮丘生接他上嵩山,后他乘白鶴飛往緱山之頂。“華頂之云”實際就是李白《古風》所說的“西上蓮花山,迢迢見明星,素手把芙蓉,虛步躡太清”的意思。高人隨自己心意,順本性而行(惠,順也;中,心也),容顏色澤飽含隈暾于宇宙間的元氣,足踏蓬葉,御風而行,逍遙于太空之中,可謂飄逸已極。仙人遨游于太空,飄忽不定,故云“如不可執”,“如將有聞”而又無所聞,懂得“飄逸”在于自然,而無定規,故不期望人力而期待于“道契”,如欲以人力求之,則愈分離而不可得。
        23 曠達
      生者百歲,相去幾何。歡樂苦短,憂愁實多。何如(注:他本作“如何”。)尊酒,日往煙蘿。花復茆檐,疏雨相過。倒酒既盡,杖黎行歌(注:他本作“行過”。)。孰不有古,南山峨峨。
      “曠達”一品也與“超詣”、“飄逸”較為接近。曠達,就是大度、超脫,而不拘泥于小節。但《詩品》中的“曠達”具有道家達人大觀、擺脫“機心”、“機事”纏繞,超塵拔俗的精神。首四句是從感慨人生最多不過百年,生命是非常有限的,而在這有限的生命中又是“歡樂苦短,憂愁實多”,與其羈絆于塵世之是非,自陷于憂愁痛苦之中,倒不如把人生看作是白駒過隙,達觀地對待世事人生為好。中四句就是說的一種曠達的生活情狀:“何如尊酒,日往煙蘿。花覆茆檐,疏雨相過。”超脫了塵世,生活也就自然悠閑自在了,“倒酒既盡,杖藜行歌”。人生是短暫的,總是要死的,不必把世俗的功名富貴看得太重,只有把它置之度外,才會獲得精神上的自由,像終南山那樣永遠高聳入云,青翠常在。王維《渭川田家》云:“斜光照墟落,窮巷牛羊歸。野老念牧童,倚杖候荊扉。雉gòu@⑧麥苗秀,蠶眠桑葉稀。田夫荷鋤立,相見語依依。即此羨閑逸,悵然歌式微。”田園靜謐,安閑舒適,胸襟曠達,俗慮盡消。故沈德潛評曰:“立吟《式微》,言欲歸也,無感傷世衰意。”(《唐詩別裁》)
        24 流動
      若納水guǎn@⑨,如轉丸珠。夫豈可道,假體如愚(注:他本作“遺愚”。《詩家一指》本亦作“遺愚”。)。荒荒坤軸,悠悠天樞。載要其端,載同(注:他本作“載聞”。)其符。超超神明,返返冥無。來往千載,是之謂乎!
      “流動”一品說的是詩歌意境的流動之美,也就是飛動之美。劉勰在《文心雕龍·詮賦》篇中曾說:“延壽《靈光》,含飛動之勢。”東漢王延壽的《魯靈光殿賦》所描繪的飛禽走獸都有飛動之態,而胡人、玉女、神仙等也都脈脈傳神,栩栩如生。流動之美的詩,在六朝時也有比喻,《南史》卷二十二王筠傳載沈約曾說謝沿評王筠詩時說:“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。”唐初李嶠《評詩格》中曾提出詩歌要有“飛動”之美的問題,中唐皎然繼之,《詩議》中要求有“狀飛動之句”,《詩式》中強調“氣動勢飛”。《詩品》中的“流動”說的就是這種藝術美。“若納水guǎn@⑨,如轉丸珠。”水車轉動,不停地流出清水,珠丸轉動,永無停息之時。但這種流動是事物本體性質的表

    現,宇宙本體就是變動無常的,不可以人力為之,也不可以言喻,如果以為流動只是假借圓的物體才有,那就是一種類似愚蠢的看法。中四句就是說天體的運行,不管是地軸還是天樞,都是荒荒、悠悠,空闊不盡,而沒有停息之時的。所以尋找其變動之淵源,認識其相契之本性,才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“流動”。它如神明般變化莫測,周流無滯,返歸于空無寂寞,上下幾千年而始終如一,這才是“流動”美的本質。此種流動之美,宋人的詩話中也常有論及,例如葉夢得《石林詩話》曾說道:“古今論詩多矣,吾獨愛湯惠休稱謝靈運為‘初日芙渠’,沈約稱王筠為‘彈丸脫手’兩語,最當人意。‘初日芙渠’,非人力所能為,而精彩華妙之意,自然見于造化之妙,靈運諸詩,可以當此者亦無幾。‘彈丸脫手’,雖是輸寫便利,動無留礙,然其精圓快速,發之在手,筠亦未能盡也。然作詩審到此地,豈復更有余事。韓退之《贈張籍》云:‘君詩多態度,靄靄箔春空云。’司空圖記戴叔倫語云:‘詩人之詞,如藍田日暖,良玉生煙。’亦是形似之微妙者,但學者不能味其言耳。”
        結語
      一、從《詩品》所體現的思想內容和人格精神來看,它主要不是儒家的,而是道家的,其中也有佛教思想的色彩,這是貫穿二十四品的共同特征,它也和司空圖后期思想的主要方面是比較一致的,主要是體現了司空圖在亂世避身隱居時的生活情景,和他超越人世劫難、尋求精神解脫的追求,而不是他思想感情和人生觀世界觀的全部。
      二、從《詩品》的藝術思想特征來看,雖然它講的是二十四種不同藝術風格之意境,但是由于它們體現了共同的思想感情和人格精神,因此,在不同的風貌中又可以看出一些共同的東西,各品的基點是在超塵脫俗、回歸自然的前提下有不同特色,所以它的主流是偏向于沖和淡遠的。在沖淡之中有雄渾之氣,在陰柔之中具陽剛之美,即使是典雅、勁健、豪放、悲慨這些品目,也都不是在一般意義上的典雅、勁健、豪放、悲慨,而與沖和淡遠有著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。這和他在詩論著作中竭力推崇王、韋的同時,并不排斥李、杜是一致的。這對后來蘇軾、嚴羽特別是王漁洋的文藝美學思想有深刻影響。
      三、《詩品》在藝術風格上體現了由陽剛、陰柔兩種基本風格美所發展出來的多種多樣的風格美。《四庫總目提要》說它“所列諸體畢備,不主一格”,許印芳在跋中也說“其教人為詩,門戶甚寬,不拘一格”。然而《詩品》在藝術風格理論上最大的貢獻,還是在從一般地論述文學的語言風格轉向研究文學的意境風格。唐代開始詩文分論,詩論中的風格論逐漸轉向詩歌的意境風格,這在皎然的十九字風格論中可以看得很清楚,而《詩品》則是純粹的詩歌意境風格論。這就和劉勰有了很大的不同。
      四、《詩品》中的二十四品都是對不同風格詩歌意境的描繪,作者雖然沒有具體地論述意境的創作及其美學特征,但在描繪的過程中可以看出他對意境創作特征的探討,以及意境所蘊含的美學內容。意境的創造按唐人的研究來說,當以司空圖的論述最為充分,即它是“思與境偕”的產物,而具有“象外之象,景外之景”的特征,《二十四詩品》正是其最好的實踐。這二十四種意境中所蘊含的美學內容,也非常深刻而充分地體現了意境的特征,主要有以下幾點:第一,有“言外之意”,“味外之旨”。第二,氣韻生動,富有生命活力。第三,有自然真實之美,無人為斧鑿之痕。第四,重在神似,而不在形似。
      五、《二十四詩品》主要是對陶、王一派山水田園詩創作經驗的總結。從司空圖的詩論著作中,可以鮮明地看出他在評述唐代詩歌發展時,特別突出了王、韋一派的重要地位,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,而他自己的詩歌創作也是屬于這一派的。《詩品》的思想主要是體現了隱逸高士的精神情操,這和以陶、王為代表的山水田園詩派是完全一致的。《詩品》中所體現的一些主要審美觀念,例如整體的美、自然的美、含蓄的美、傳神的美、動態的美,也大都是從山水田園詩中概括出來,雖然這些審美觀念本身具有廣泛性,并不僅僅只是體現在山水田園詩中,然而,在《詩品》中是以自然景物、山水田園的形態表現出來的。清人許印芳在其《與李生論詩書》跋中說:“表圣論詩,味在酸咸之外。因舉右丞、蘇州以示準的,此是詩家高格,不善學之,易落空套。”王漁洋標舉“神韻”,其精神與《詩品》是一致的,故其《唐賢三昧集》中不錄李、杜,而“獨推右丞、少伯以下諸家得三昧之旨”,“蓋專以沖和淡遠為主,不欲以雄鷙奧博為宗”(翁方綱《七言詩三昧舉隅》),顯然也是受《二十四詩品》影響之結果。
      (續完)
      [收稿日期]2002-01-20
      字庫未存字注釋:
        @①原字艸加不
        @②原字日加希
        @③原字月加兆
        @④原字尸加(渫去氵)
        @⑤原字馬加因
        @⑥原字纟加因
        @⑦原字纟加溫右
        @⑧原字句加隹
        @⑨原字車加官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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