低語梧桐

低語梧桐

　　低語梧桐
　　
　　江西省南昌市外國語學校初三（10）班 姚禹同
　　
　　那是我曾經最留戀的聲音，也是我記憶最深處的聲音。
　　
　　風吹過。梧桐葉沙沙作響，仿如低聲絮語。
　　
　　我的家：梧桐街29號。
　　
　　我：田語桐
　　
　　——題記
　　
　　一
　　
　　秋風中，媽媽腆著大大的肚子，與爸爸挽著手，走在落葉飄零的梧桐街上，滿臉喜悅與甜蜜。
　　
　　“過幾天孩子就要出生了吧？”
　　
　　“嗯。”
　　
　　“取什么名字好呢？”
　　
　　媽媽不說話，只是抬頭望著梧桐樹上稀疏的葉子。陽光灑落在她的臉上，白嫩的肌膚幾近透明。那美麗精致的側臉，那微抿上揚的嘴角，那長長翹起的睫毛，那小腹隆起的婀娜身影，從此定格在了爸爸眼里，也定格在了梧桐街的秋天。
　　
　　幾天后，媽媽被送進了產房的手術室。
　　
　　然而，她進去了就再也沒出來。
　　
　　風吹過，爸爸扭頭看著窗外，任由兩行清淚從臉上滑過。街道兩旁的梧桐葉沙沙作響，仿如低聲絮語。
　　
　　“語桐。”爸爸喃喃自語道。
　　
　　二
　　
　　因為是難產，我長得異常纖弱，小嘴甚至連奶嘴都包含不下。然而爸爸卻給了我最無微不至的愛。在爸爸眼里，我就是媽媽的化身。盡管當時的家境并不寬裕，為了不讓我受一點點傷，爸爸總是親自給我選購最放心的食品和衣物，最安全的玩具和生活用品。我也因此成了小伙伴們羨慕的對象。只是他們不知道，我心里有多么想念媽媽。
　　
　　我曾經央求爸爸，帶我去找媽媽。爸爸總是苦笑著對我說：“你有一個會變身的男媽媽，他既可以當爸爸，也可以當媽媽。不是嗎？”
　　
　　我將信將疑，只好默不作聲地點點頭。
　　
　　隨著年齡的增長，我對媽媽的思念之情愈加濃烈。我常常一個人對著媽媽的照片發愣。突然有一天，我發現自己的容貌和媽媽如出一轍：一樣美麗精致的側臉，一樣微抿上揚的嘴角，一樣長長翹起的睫毛，一樣婀娜窈窕的身材。此外，我還擁有一雙十指修長的小手，而這曾是媽媽夢寐以求的。
　　
　　爸爸曾不止一次端詳著我的小手，不無感嘆地對我說：“孩子，你注定和琴、棋、書、畫有緣了。”
　　
　　三
　　
　　我家所在的街道名叫梧桐街，街道兩旁種滿了梧桐樹。這里曾是我的樂土，承載了我全部的童年記憶。
　　
　　灰灰的水泥石子路和公寓樓很是尋常單調，唯獨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被秋風吹過，金黃而寬大的葉子發出“沙沙”聲，飄零若蝶兒翩躚飛舞，讓我倍感踏實和美好。
　　
　　爸爸是大學的一名法語教師，這也使得我從小就開始接受著“三語教育”。雖然收入已經不愁溫飽，但爸爸還是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家公司，他想讓我生活得更好。
　　
　　四
　　
　　5歲生日那天，爸爸帶我來到全市最大的琴行，讓我挑一樣自己喜歡的樂器。
　　
　　我指向了一支毫不起眼的竹笛。
　　
　　“你確定？”爸爸的語氣似乎有些失望。
　　
　　我點點頭，堅定而執拗。
　　
　　爸爸帶我來這兒，本意是想讓我見見世面，挑選一件在普通琴行買不到的樂器。誰知我卻選擇了這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竹笛。只不過，它的價格要比別的琴行貴上一些，僅此而已。
　　
　　一年后，爸爸發現他開始的失望純屬多余。我曾無數次在梧桐樹下，面對坐在街道長椅上的爸爸吹奏著好聽的樂曲。
　　
　　一位穿著白裙的小女孩，輕輕柔柔地站在清風吹拂的梧桐樹下，屏息凝神，將竹笛送至唇邊，樂聲起時，小女孩可愛的身姿和笛聲一道輕舞飛揚，修長而又纖細的手指如蜻蜒般在竹笛孔上起起落落，衣衫與梧桐葉在風中共舞，漸漸融為一體，美妙無比。
　　
　　童年的生活大同小異。與生俱來的天資，讓我能毫不費力地就能學好任何我感興趣的東西，包括學習。這也是所有老師都喜歡我的原因，更是我在小伙伴眼中如公主般美麗的資本。可是，他們無法理解我為什么喜歡仰望梧桐樹葉發呆，更無法體會梧桐街帶給我童年的歡喜與苦痛。
　　
　　五
　　
　　爸爸和朋友開的那家公司生意很火。在我小學畢業前夕，我們家搬進了一幢三層別墅。別墅區環境優美，奇石亭榭別具匠心，名花異草遍布小區的每一個角落。可我心里總有一處地方是空落落的。
　　
　　我毫無懸念地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學。在這里讀書不僅需要驕人的成績，還有高昂的學費。但這一切都不是困難了，至少對我和爸爸來說。
　　
　　重要的是我將以一個怎樣的面貌去迎接新生活的到來。
　　
　　秋風乍起，我一如平常的模樣，站在小區的涼亭里，面對微笑著看我吹奏竹笛的爸爸。笛聲仍舊悠揚，但我和爸爸的心里都覺得缺少了些什么。
　　
　　沒有了風中的梧桐樹，沒有了風吹梧桐葉“沙沙”的伴奏聲。
　　
　　世界安靜了，也寂寞了。
　　
　　六
　　
　　幸福的生活都很相近。
　　
　　初中的我依然是老師眼里的好學生，同學眼里的“小公主”。
　　
　　我的脫穎而出，讓部分同學在羨慕的同時，也有了微微的嫉妒，我們都處在一段青澀的時光里，這一點我完全能理解。然而，這也促成了我好面子的習慣，不愿在別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短處。我發現，在同學眼里，我就像是一個女神，被那樣仰視著。雖然可以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，但我卻希望找到一個可以讓我欽佩，推心置腹的朋友。
　　
　　正當我準備適應著平淡、孤獨的初中生活時，顏小蕊卻一不小心闖了進來。顏小蕊是班上心腸最熱的女孩，成績中等，相貌平平，有幾分清純的味道。然而，她的性格卻十分倔強，讓人感到不是那么容易親近。加上她有一個愛好——畫畫，人送外號“畫癡”。她幾乎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用在畫畫上面，哪怕是課間短短的10分鐘。她的大作在課本、練習冊和作業本上隨處可見。偶爾翻看她在書上加工過的插圖，能讓你笑爆好幾天。為此，她也和我一樣，幾乎沒有什么談得來的朋友。
　　
　　原本的她并不引入注目，但最近因父母離異，她一下子成了同學們關注的焦點。這件事發生后，她沒有像同學們想象的那樣，從此萎靡不振，而是愈加鐘情畫畫，愈加從容淡定。老師和同學們都十分佩服她的那份堅強和執著，這其中也包括我。也許我童年的特殊經歷，讓我感覺要比別人更懂她。
　　
　　與顏小蕊的特長正好相反，讓我最感恐懼的就是美術老師布置的素描作業。
　　
　　七
　　
　　“又失敗了！”
　　
　　清脆的下課鈴聲中夾雜著絲絲沙啞，操場上漸漸喧鬧了起來，唯有我愁眉苦臉地獨自坐在空蕩蕩的教室中，面對我那本近乎“一次性”的速寫本。
　　
　　翻到速寫本的最后一頁，是一只丑陋的卡通簡筆畫小兔子。再依次往前翻，同樣每一頁都畫著這只小兔子。畫上的小兔子要么眼睛大小不一，要么就是鼻子歪了或嘴巴斜了，找不到一點美感。我沮喪地搖搖頭：“看來得再買一本新的速寫本了！”我小聲嘀咕。
　　
　　這時，一只胖乎乎的手放在了我的肩上。我猛地回過頭，是那張熟悉的臉：胖嘟嘟的臉蛋，白凈的皮膚，狹長的丹鳳眼，小巧玲瓏的扁扁的鼻子，一張水潤的小嘴。顏小蕊！
　　
　　“哎呀，是你！”我從座位上站起來，“這幅畫好難畫呀！你瞧，我畫了這么多張卻沒有一張好看的！真羨慕你，畫畫得那么好……”我垂下了頭，語無倫次地向她傾吐著不滿。
　　
　　“沒事！”交完了素描作業的顏小蕊，仿佛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。“熟能生巧嘛！”那雙狹長的丹鳳眼中充滿了鼓勵與希望。
　　
　　“心情不好？就別老窩在教室里了！課間應該出去活動活動嘛！”她拉起我的手，走到了教室外面。
　　
　　已是深秋，江南的陽光依然很明媚，到處都是暖融融的。碧綠的梧桐樹恣意地挺立在秋日的陽光中。看到這些，我的心情頓時好了很多。
　　
　　秋曰的景色這么美，我怎么還有理由讓心情灰暗呢？
　　
　　隨后，我們又回到了教室里。她指著我丑陋的畫，說：“你看，你的畫并非一無是處。這幅畫中小白兔的眼睛多么傳神，那幅畫中小白兔的毛多么逼真。”
　　
　　因為有了剛才好心情的渲染，再加上她的指點，嘿，真的是這樣的。短短的幾句話，仿若冬日的暖陽，一掃心頭的陰霾。原來自以為丑陋的兔子也有這么多的閃光點！
　　
　　“不要對自己的要求過于苛刻呀！”上課鈴響時，她這樣對我說。
　　
　　我很感激地向她點了點頭。原來，打動人心的友誼，并不需要驚天動地的壯舉和轟轟烈烈的行為。有時，短短的10分鐘，幾句簡單的鼓勵，便可以讓人走出自卑的陰影，讓陽光充滿心間，讓一股暖流涌遍全身……
　　
　　很快，我和她成了無話不談的“死黨”。
　　
　　八
　　
　　在那個喜歡躺在草地上數星星的年齡，我和她在星空中寫下了我們對夢想的承諾。
　　
　　她想成為一名畫家。夢想可以整日在屬于自己的空間里盡情涂抹，可以隨心所欲地背著畫板周游世界。
　　
　　而我則想成為一名作家。夢想可以擁有屬于自己的那份恬靜和悠然，可以在方寸之間縱情領略人生。
　　
　　我們約好：20年后，我寫字，她畫畫，共同編寫世界上一部最美的童話。
　　
　　課余的閑暇時間，我們幾乎都在為各自的夢想而打拼，還時常在一起分享著成功的歡樂和失敗的恫悵。
　　
　　直到有一天，我登上了我們班的QQ群。當我看到她修改后的QQ簽名時，我愣住了——
　　
　　“不是我不小心，夢卻摔碎了。”
　　
　　看似很隨意的一句話，我的心里卻莫名地疼了。
　　
　　第二天的課間，我迫不及待地找到她，問詢事情的原委。
　　
　　“我以后當不了畫家了，我……”她滿面愁容地告訴我。
　　
　　“為什么？”
　　
　　“我媽媽最大的愿望就是讓我當個同聲翻譯。當她得知我今后想成為一名畫家時，就不由分說地鎖起了我的繪畫工具，取消了美術興趣班，還天天逼著我學英語。
　　
　　“可我對英語一點興趣也沒有。教我的繪畫老師都來家勸過我媽媽，說我有畫畫天賦。
　　
　　“但媽媽卻說我這樣會沒出息，報美術興趣班的目的，僅僅是想讓我玩玩而已。我的父母從來都沒有理解過我，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我內心的感受！”她痛苦而又迷茫地向我傾訴著，斷斷續續。
　　
　　良久，我問：“那你長大后究竟想干什么呢？”
　　
　　“不知道，我現在除了想畫畫，什么都不想做。”
　　
　　“當畫家是你的理想，沒有人能改變。這是你自己的決定！還記得我們那時的承諾嗎？你一定要把握夢想，即使所有的人都反對。記住，我們的將來一定要無愧于心。”奇怪，也許因為太激動了吧，我也不知道這些話是怎樣脫口而出的。
　　
　　“可我不想讓媽媽傷心……”她抬眼看了看我，欲言又止。
　　
　　冬日無力的陽光下，學校操場上很是喧鬧，而我卻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。如同街道兩旁梧桐樹上光禿禿的枝丫。
　　
　　上課鈴響起。我分明看到：她的背影在踏入教室的那一瞬間，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。
　　
　　此后很長的一段日子，放學后，我都一直陪著顏小蕊穿過梧桐街步行回家。
　　
　　我不停地給她鼓勁兒，讓她堅持著自己的夢想，并向她訴說著我這么多年以來，內心深處對媽媽的苦痛思念，和對梧桐樹的情感依戀。
　　
　　“聽到風吹梧桐葉發出的沙沙聲，我心里就踏實了，那聲音特別像媽媽的低聲絮語。”我常常自顧自地向顏小蕊說道。
　　
　　聽著我與梧桐樹的故事，顏小蕊發緊的眉頭慢慢地舒展開了，有時還會和我一樣露出燦爛的微笑。
　　
　　春節那天，我接到了她的一個電話。她欣喜地告訴我，她媽媽終于被她的執著感動了，同意讓她繼續學習繪畫。
　　
　　現在的她，正在專業老師的指導下，學習素描。
　　
　　后來，我又看到了她修改后的QQ簽名——
　　
　　“因為那個對夢想的承諾，我們在逐夢的星空下，永不停息。”
　　
　　九
　　
　　梧桐街上的梧桐樹葉黃了又綠，綠了又黃。
　　
　　不知不覺，我的初中生活還有幾個月就要結束了。我告訴爸爸，想去法國留學。爸爸同意了。
　　
　　其實，我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有了這個念頭的。也許是因為從小聽多了爸爸講的那些浪漫美麗的法國故事吧。
　　
　　當顏小蕊問我高中去哪里讀時，我毫不猶豫地說：去法國！有一所不錯的私立學校，爸爸已經幫我聯系好了。
　　
　　顏小蕊有些失望地“哦”了一聲，便低下頭，咬著嘴唇，默不作聲了。良久，她才抬頭看了看我，目光中帶有幾分堅毅。
　　
　　不知怎的，顏小蕊最差的計算機課的成績，突然間就“嗖嗖”地躥了上去，讓老師和同學們頗感意外。
　　
　　還有三天就畢業了，同學們都興奮地準備著各自的表演節目。
　　
　　十
　　
　　照例，初三年級的畢業典禮，都安排在學校的大禮堂舉行。每個班的同學都要表演節目。
　　
　　當我站在臺上，拿出竹笛準備表演時，我瞥見顏小蕊走進了控制室。
　　
　　我屏氣凝神，正想吹奏。突然耳邊響起了細微的“沙沙”聲，緊接著，臺下掌聲雷動。
　　
　　我一激靈，轉身看見在我身后的巨大屏幕上，播放著一組精致的flash動畫。畫面上那灰色的水泥石子路和公寓樓，那街道兩旁金色的梧桐樹葉被秋風吹拂，發出“沙沙”聲，飄零若蝶兒翩躚飛舞時的情景栩栩如生。
　　
　　我戰栗著將竹笛送到唇邊。
　　
　　我不知道是怎樣吹完這首曲子的。演奏時，我的腦海里一直輪換著這樣的畫面：我的媽媽，我的名字，我的竹笛，我的梧桐街，還有那組flash動畫，那輕舞飛揚的梧桐葉，清純善良的顏小蕊。
　　
　　恍惚中，我看見：一位穿著白裙的少女，裊裊婷婷地站在秋風輕拂的梧桐樹下。屏息凝神，將竹笛送至唇邊，樂聲起時，少女裊娜的身姿和笛聲一道輕舞飛揚。修長而又纖細的手指如蜻蜒般在笛孔上起起落落，衣衫與金色的梧桐葉在風中共舞，漸漸融為一體，美妙無比。
　　
　　我又找回了原來的自己。
　　
　　畢業典禮結束后，我拉著顏小蕊來到了梧桐街。
　　
　　然而它現在已經不叫梧桐街了，藍漆的路牌上寫著“友誼路”。
　　
　　我這才發現，灰色的水泥石子路，變成了黑色的柏油馬路；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，齊刷刷地換上了大樟樹。
　　
　　載頗感意外。
　　
　　這時顏小蕊告訴我：為了創衛生城市，市區里所有的法國梧桐全都換栽了大樟樹。
　　
　　后記
　　
　　站在法國的街道上，放眼望去，家家戶戶的窗臺上都種滿了鮮花，空氣中彌漫著香氣。
　　
　　然而，最吸引我的卻是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，仿若兒時的梧桐街。霎時，我心頭一暖。
　　
　　回到旅館，我打開電腦，看著我在畢業典禮上吹奏時的情景：
　　
　　臺上的那個我，在flash動畫的梧桐樹下，忘情地吹著竹笛，一臉幸福的模樣，但卻有淚珠不斷滑落。伴隨絮語般的“沙沙”聲和落葉飄零的梧桐樹葉，一切都表現得美輪美奐。
　　
　　我心里一陣發酸，腦海里立即想到了顏小蕊。
　　
　　我掏出手機，給她發了一條短信：要珍惜。
　　
　　顏小蕊回信了：要幸福。
　　
　　我再也忍不住，走到窗前，任憑淚水無聲地滴落。
　　
　　風吹過。
　　
　　街道兩旁的梧桐樹葉沙沙作響，仿若低聲絮語。
　　
　　我雖已理解，但心中還是有不甘、有不忍、有不舍。
　　
　　我的梧桐街。我的童年。
　　
　　一切終是結束了。
　　
　　結束了。